沧桑古堡里的时光密码——记山西省介休市张兰镇张村
当车子驶离喧嚣的干线公路,转入山西省介休市张兰镇东南方向的乡间道路,不过片刻,一片古朴而恢宏的堡墙轮廓便映入眼帘。这里,便是素有介休“东大门”之称的张村,一个于2016年跻身中国传统村落名录、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古村落。
作为元代以前便已形成的丘陵古村,张村静卧于晋中盆地南缘。村西南那条绵延十千米、宽四百余米的深涧,曾是天然的屏障与景观。介休人常说张村是“米粮仓”“小江南”,这是因为,常年潺潺的流水滋养着这片沃土,也孕育了生生不息的烟火与传奇。然而,笔者对张村最直观的古村印象,莫过于眼前这道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、高达数丈的古堡墙。它像一位沉默的巨人,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不同寻常,我们此行的探访,正是从这坚实的城堡大门开始的。
古建筑群落中的厚重历史
穿过高大雄伟的东阳门,仿佛一步踏入了时光隧道。门洞深邃,砖石厚重,拱券结构展现出典型的明清时期防御性建筑的特色。门楼高达三层,村民告知笔者一行人,若能登顶,整个张村景致便尽收眼底。东阳门不仅是地理坐标,更是历史坐标,传说当年一出平遥古城的上西门,便能遥望其雄姿,足见其显赫地位。门洞内壁的斑驳痕迹,是无数车马人流、岁月风霜留下的印记。
进入堡内,可以看到一条笔直、略显沧桑的东西街,这是贯穿古村的主轴。这条起于东阳门、终于西阳门的街道,是张村最古老的脉络。街道两旁,灰墙黛瓦的院落鳞次栉比,门楼或精巧或朴拙,青石铺就的路面在脚下延伸,一种沉静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东西街里的门楼
街道的中心位置,矗立着张村的地标——一株千年古槐。它被村民亲切地称为“成槐树”。虽然主干中空,足以容纳数人,但高达15米的躯干依然苍劲挺拔,冠幅舒展至10米,枝叶繁茂,生机勃勃。林业专家估算,这棵树的树围达5.7米,树龄已逾千年,是真正的活化石。它静默地伫立于此,见证了张村在唐宋时期的雏形、元明时期的兴盛以及清代延续至今的完整历程。古槐下,石磨盘被磨得光滑,成为老人们闲坐唠嗑的宝座。无论是晨光熹微或是夕阳西下,这里都是村里最富生活气息的角落,村民们在此纳凉议事,古槐则如一位慈祥的长者,倾听着那些代代相传的故事,守护着村庄的安宁。它不仅是自然奇观,更是张村历史文化最直观的载体和精神象征。
沿着东西街漫步,历史的厚重感在两侧的古宅门楣上缓缓流淌。我们看到了张师周的故居,在风起云涌的革命年代,张师周是介休市、平遥县两地最早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之一,也是当地革命活动的早期组织者与参与者。张师周故居的院门虚掩,透过门缝看进去,眼前是一座四合院落,院内竖立着一块展板,简洁勾勒出古村的轮廓。

已经废弃的古老窑洞民居
不远处,张鹤龄老宅的二进院落更显气派。张鹤龄曾是“蔚泰厚”驻江西景德镇票号的掌柜,行商四方,业绩卓著。由于一生建业,他被村民特邀返乡担任村首,村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“谦和鹤龄,鹤龄谦和”,足见张鹤龄在村民心中享有极高的地位。这间老宅门楼高大,砖雕、木雕虽经岁月洗礼,依稀可辨当年的做工考究与主人的显赫身份。笔者虽然没有深入内院,但从临街的大门形制,如门簪、门墩、门楣装饰,以及“积善德”的门额题字,已能感受到传统晋商民居外雄内秀、注重家风传承的独特魅力。这些建筑多为硬山顶,屋面覆着青瓦,墙体下部常用规整的石料砌筑,俗称“裙肩”,既实用又具防御性,集中体现了晋中地区民居的典型风貌。
步行至东西街中段时,一座坐南朝北、庄严肃穆的建筑引起众人的注意,这就是张氏宗祠。作为清代遗构,它已经被列为山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在距今708年前,来自浙江省的张怀行医至此,治好了当地吕员外女儿的疾病,吕员外遂将女儿许配于张怀,张怀便定居于此。在这以后,张氏家族繁衍生息,随着家族规模越来越大,原先被叫作孔村的村落也逐渐更名为张村。张氏宗祠采用严谨的二进院落布局,中轴线由北向南依次是门厅与正堂。门厅是倒座形式,巧妙地利用了地形,其下部是三孔坚固的砖券窑洞,从而形成稳固的基座。窑洞之上,建有单坡顶的木结构前廊,鼓形柱础稳稳地托起了立柱,额枋下的木雕菊花雀替虽历经岁月洗礼,但其精巧的工艺仍然令人赞叹。
正堂是整个张氏宗祠的核心所在,建在高约1米的砖砌台基之上,更显威严庄重。这里是张氏族人举行祭祖大典、商议族中要事的核心场所。祠堂的存在,是张氏家族血脉相连、慎终追远的物化象征。正如祠内楹联上所书:“张家祖先,从祠堂可知谱序流传;佑启后人,于祠堂可见千秋功过。”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族对根源的追寻和对后世的期许。

张氏宗祠外景
与张氏宗祠隔街相望的是郡马府,又名琉璃香台院,这是另一处彰显张村显赫历史的建筑。这座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的府邸,是张氏第七代传人张世荣被皇室招为郡马后所建。尽管张世荣具体迎娶了哪位郡主已无从考证,但府邸本身的气派犹存。郡马府的建筑造型古朴雄宏,融合了官式建筑与地方民居的特色。走近仔细观察,府邸的砖雕、木雕、石雕都堪称艺术精品。龙凤、麒麟、狮子等祥瑞图案栩栩如生,工艺精湛,细节极为丰富,体现了明代匠人高超的雕刻技艺。这些装饰不仅仅是为了美观,更蕴含着祈福纳祥、彰显身份地位的深意。
据传,郡马府当年地位十分尊崇,途经此地的官员必须“文官下轿,武官下马”。府邸内部的格局虽然因年代久远和住户变迁而有所改变,但主体结构、高大的门楼以及部分精美的构件仍得以完整保存,让人得以窥见当年郡马府的豪华气派,也印证了张村历史上“名人层出不穷”的盛况。除了郡马外,张村在清代还出过三位翰林检讨,以及数十位千总、营总、文武举人进士、国子监生、知县等人才。这一崇文重教的传统延续至今,张村每年都有许多学子考入高等学府。
香火延续,精美雕饰,东西街两旁的古宅门第,无不令笔者感叹这村落对文脉传承的执着与对荣耀传递的坚持。
堡垒格局守卫村庄
张村的格局,远远不止一条东西街和几座单体建筑。它是由旧堡、新堡、张仁堡以及堡子坡共同构成,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防御聚落体系。这种多堡相连的格局,在传统村落中颇为罕见,也是张村能够获得国家级传统村落认定的核心价值之一。据考证,旧堡与新堡这两座堡寨始建于明代。堡墙是张村防御体系的核心,墙体不是简单的土墙,而是采用版筑夯土技术,分层夯实建成。更加令人惊叹的是,堡寨的墙体高达数丈(约10余米),顶宽达两米,可供人在上面行走巡视。为了增强坚固度,夯土中还掺入了相当比例的白灰,使得这墙体主体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和战火洗礼依然坚如磐石,仅外皮稍有剥落。这些高大的墙体构成了难以逾越的屏障,世世代代守护着张村。

正在修缮古宅外墙的工人
张仁堡寨始建于清代嘉庆年间,由时任知府的张村人张仁主持修筑而成。堡门上镶嵌的嘉庆年间碑额,详细记载了修建的始末。相传,张仁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义弟张显的后人,尽管这一说法尚待考证,却无疑为张村增添了一抹传奇的色彩。张仁堡的防御特点尤为突出,根据村内老人的讲述,此堡的修建源于明代中后期防御北方俺答部南下侵扰的严峻形势。相邻村落因为没有坚固的堡墙,在战乱中惨遭劫掠,而张村凭借这坚实的堡垒得以保全,足见其战略价值。
在修筑这些庞大堡墙的过程中,充满智慧的张村人还同步挖掘了地道,挖出的土方直接用于夯筑堡墙,一举两得。这些地道并非孤立存在,而是全村贯通,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地下网络。这些地道的主要功能十分明确:防匪、防贼、防战乱。一旦出现警报,全村老弱妇孺可通过遍布各处的入口迅速进入地道,安全转移至村外。
漫步于张村街道,笔者不禁感叹这多堡相连、层次分明的整体格局,无不体现着先民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生存与防御的卓越智慧,这也是研究我国古代民间防御体系、乡土建筑技术的珍贵实例。时光荏苒,这些遗迹更是张村先祖勤奋、勇敢、睿智、创新的最好象征。
古语中的文化密码
笔者与坐在古槐下歇脚的老人攀谈,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。当地人称呼张村,不是普通话的“张(Zhāng)村”,也非介休方言的“张(Zhā)村”,而是发音为“Zuò村”。后来了解到,这独特的乡音,并非简单的口音差异,而是解锁张村更古老历史的一把钥匙。
张村在元代以前的历史记载相对模糊,传说曾名为孔村,村内目前还存有孔庙、孔坡上、孔家门洞等地名遗迹。然而,随着笔者深入了解发现,“Zuò”的发音可能甚至比孔村更为古老。在当地,“Zuò”的发音与“强”发音相同,而“强”与“羌”在古音中同音,这一线索指向了历史中的古羌人。据《平遥县志》记载,早在东汉建安(公元196年)之前,古羌人就在平遥地区建造了古羌城,现在的南羌村还保存有明确的古羌城遗址,而介休市张村(Zuò村)同样拥有城关、高大的堡墙和防御体系。在地理上,两村相隔很近,且历史上曾同属古代的邬县。这不禁让人思考,介休市张村(Zuò村)与平遥县南羌(南Zuò村),在古代是否为同一聚落或相邻共生的村落,同属于古羌人在晋中地区的聚居地或军事据点。张村(Zuò村)本身,也可能曾是一座古羌人的城堡。如果沿着古羌人在晋中地区的活动轨迹推算,张村的历史渊源或许可追溯至1 800多年前的汉代甚至更早时期,远早于元代张氏先祖张怀从浙江省迁来定居于此的700余年历史。

挺拔繁茂的“成槐树”
方言土语是历史的记忆和密码,具有极强的稳定性和连续性。通过对方言的“密码破译”,可为张村的历史文化研究开辟新的维度。它超越了文字记载的局限,从最纯粹的语言化石中,让后人探寻到这片土地更悠远的人文根脉。
目前张村不仅是国家级传统村落、山西省历史文化名村,还是山西省AAA级乡村旅游示范村。厚重的历史与璀璨的文化,是张村的金字招牌,同时也意味着其承载着沉重的保护与发展责任。近年来,在上级政府部门的资金支持下,张村村“两委”坚持以保护第一的原则,成功开辟了三条出村道路,完成了村内东西街、庙前街的上下水改造工程,并优化了停车场、旅游标识系统;对东阳门、西阳门、张氏宗祠、郡马府等核心古建筑进行了精心修缮;对部分具有代表性的传统院落也进行了保护性修缮;目前,南北堡门及堡墙外立面的修缮工程也仍在有条不紊推进。这些修缮工作严格遵循“修旧如旧”的原则,力求保持张村历史的真实性、风貌的完整性和文化的延续性。

堡寨城墙
晌午过后,阳光炽烈。回望那沐浴在阳光下的古堡、古槐与古街,那份穿越时空的厚重感依然萦绕心头。张村,这片黄土高原上的“小江南”,其价值远不止于秀丽的风景。它犹如一部立体的历史书,从可能源于古羌的“Zuò村”,到传说中张怀行医改名的“张村”;从明代抗击北虏的坚固堡寨,到清代科举鼎盛的郡马府、翰林第;从承载烽火记忆的革命前沿,到如今致力保护的国家级传统村落。一砖一瓦,一街一巷,一树一堡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沧桑与智慧。张村更是一个关于守护与未来的时代课题,那些精美的古建亟须科学的修缮与维护,独特的文化亟待深入挖掘与传播,村民的生活也需持续的改善与提升。如何在保护与发展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,让张村这样的传统村落既能留住“乡愁”的形与神,又能焕发时代的新生机,是每一位关注乡村未来之人需要深思的长久命题。
车子缓缓驶离,张村那高大的堡墙渐渐淡出视野。然而,这座古村的影像,连同它深埋地下的暗道、巍然屹立的堡墙、荫蔽千年的古槐,以及那独特而古老的乡音“Zuò村”,却已深深印刻在了笔者的记忆深处。这些提醒我们,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,散落着无数像张村这样的民族瑰宝,它们承载着中华民族的根脉,需要被理解、被珍视、被永续传承。
终审:魏文源
监审:李晓亚
编校:冯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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